难忘黑塞

（旧文重发之三）

在同一代人中，也许我的文学梦做得更深，更长，犹如尤利西斯的十年漂泊。

最早引起我灵魂悸动的作家，是德国的赫尔曼·黑塞，他是一九四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。

高考迫近，身心交瘁。然而，我家的书桌上摆着一本惹眼的书，灰褐色的封面，发散着淡雅的纯文学气息，是胡其鼎先生译的《摆脱孤独》。《黑塞全集》里并没有《摆脱孤独》这部书名，这本书是《葛特露德》与《骏马山庄》的合集。我在桌边佯攻语数外，不时偷翻半页，就这样看完了《葛特露德》。歌唱家摩特和女主人公葛特露德的命运令我泫然欲泣，文中的心理分析与剖白精湛绝伦，将一个青年人心中的迷惑、激情、孤独、绝望、甦生尽情尽致地描绘出来，我原不知文学能表现出如此尽善尽美的境界。黑塞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，他深受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学和佛学思想的影响，但又不沉溺其中，文笔超拔，充满了东方式的灵气。黑塞笔下浓烈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气息在我心里扎下了根，葛特露德的高洁、真诚、坚忍也永远伴随着我，令我毕生难忘。

随后我旷了两天课，在河滩的树丛中读《骏马山庄》，最后我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叉上读完了它。那种感觉难以形容，也许是一生唯有，我多少年后再也没有类似的感觉了。《骏马山庄》写的是一个画家聪慧的幼子患脑炎夭折的凄惨故事，我仅读了两三章，就昏昏沉沉了，但书中的语言如泣如诉，持续地折磨着我，使我不能自已。我许多次把书合上，按在胸口，但禁不住又打开了。后来，我读到那个孩子病疴沉沉中的梦境，濒死前苍白、扭曲的面容，绝望的呼号与挣扎，终于眼泪涟涟，悲泣失声……

我幼时体弱多病，需时常服药，经不起忧虑，也经不起太多的兴奋。然而，我又是一个率性而粗心的人，不会爱惜自己，有时为了一时兴起，剧烈活动奔走，一消汗就开始头疼发昏，咳嗽哮喘，我总是心绪恶劣身体不适时居多，我经常避开人群，独自在荒僻的地方静坐出神，偶尔也以指划地，自言自语。我对于病痛有过多的体会，对于死亡有过多的过早的思考，没有人会知道，一个少年心中的孤独与肃杀会那样深。黑塞的那本书，我全看懂了。我读完它犹如大病一场，孩提时代生命的艰难又像阴云一样重新回到我身边。

后来，从一些传记里了解到，黑塞正是一个早年体弱多病的人，他的早熟、自然、热情和对生活态度的虔敬也和我很相似。

考取师范学校，我继续寻觅着黑塞，也寻觅着黑塞东方式的完美梦境。图书馆里没有《黑塞全集》，由于搬迁，目录卡又出现混乱，我开始了长期的艰难的搜求。每一次，我从目录卡里找到黑塞这个名字都激动得脸热心跳，要好久才能平静下来。我先是看完了收有黑塞作品的中短篇小说集，《在轮下》尽管是长篇小说，可是异常单薄，几经错过，终于找到，我欣喜若狂；《彼得·卡门青》清澈的风格像一阵清风拂过我的心头；《荒原狼》重新燃起我对生活血淋淋的欲望，渴望撕开这世界的层层帷幕，去经历一切诱惑；长篇巨著《玻璃珠游戏》是台湾版，繁字竖排，无人问津，我一字字啃去，渐入佳境，精神英雄克涅奇的传说依然让我神魂激荡……

难忘黑塞，难忘所读的黑塞的第一本书。《摆脱孤独》这部书的名字起的好，摆脱孤独，追求完美—内心与精神的完美是黑塞贯穿一生的主题。

难忘黑塞，是他用深刻的人文主义思想激起了我创作的欲望，他是我文学上的发蒙者，又影响了我的人生道路，从此我再不愿做物欲与世俗的奴隶，只听取内心深处的呼唤。

难忘黑塞，他熟知爱情，比任何人都善于洞察青年学生的心灵。黑塞笔下的女主人公几乎都是高大、俊美、健康、真挚的类型，他们在我心里成长着，后来成为我青年时期的爱情愿望。

难忘黑塞，他多处描写凄惨的现实，反复展现孤独的、无奈的人生；但消极的描写自有其积极意义在，那种被压抑的热情，对自我的超越，对命运的挑战，对死亡的抗拒却愈来愈强烈，终至于呼之欲出。本来多愁善感的我，因为钟情于黑塞，丝毫没有沾染川端康成那种病态的忧郁，娇弱的呻吟，对于生活始终充满信心，冀希望于不断超越。这，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收获吧。

难忘黑塞，犹难忘黑塞的诗—

关于死的梦不过是浓烟似墨，

浓烟下熊熊燃烧着生命之火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1999年3月下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