榨“小”

（旧文重发之二）

近年来，文艺界风行小东西，充斥于书店的是各种各样的某某小语，某某小女人文集，许多报刊竞相提倡“小”，不顾版面支离破碎，文章失去深度，只是一味鼓噪“小”的好。从好几张不同的报纸上，我都找到了“小的，总是好的”，“越小包装，越惹人喜爱”这样以小卖小的话。

再细读，这些人追求的真是彻头彻尾的“小”—小思想、小内容、小技巧、小私生活，满纸小丈夫、小女人、小情绪、小隐私、小心眼……由此穿起一套“小”玩意。反正是小、小、小，越小越好。

我担心的是这样下去，越小越没有潜力，越小越没有精神，难乎为继，等不到它长大的那一天。很想问一问“小的，总是好的”其始作俑者，既然“小”那么讨人喜欢，人见人爱，我们该怎么对待小混混、小瘪三、跳梁小丑和无耻小人呢？还有病毒分子，虽然小却很顽固；教皇统治下的小国家梵蒂冈，虽然小却很反动……

大小相成。如果说计算机、计时器变小能给人们节省出生活空间的大来，文章短小精悍能给人们留下想象空间的大来，我不知道那种内容缺失、拒绝成长、自残自恋、彻头彻尾的“小”能产生出什么？小和大本来是有机统一的，孤阴不生，孤阳不长，删削大而盲目崇拜小，岂非是一种野蛮的阉割？

纵观现在流行的一些文艺作品，“小”得羽毛不全，穷形尽相。“感谢风，感谢雨，感谢阳光照射着大地”，没有一点风骨，连刮风下雨都感谢，想想还有什么不感谢的吗？没有学问家的广博，没有历史学家的深邃，却滥写宫廷生活，编戏说，挤笑料，造噱头，用一股小女人的骚狐臭味给一切定位，纯粹是自己小玩。语汇贫到只剩下“一缕阳光”“一方天空”“一片绿洲”“一把伞”“一道港湾”“一滴清露”“一份情缘”的地步，真是既缺锌又缺钙还缺铁先天不足后天阳痿，小得已经无法再小！

可是现在小货最有市场，熙熙攘攘，居高不下；真正有份量的有深度的锦绣金石正哭秋风。可叹命途多舛的中国当代文学，为什么到二十世纪末会有这一场“小小的”劫难？

细细思之，原因有三。

第一，小的风行正是因为大的失败。谁都知道成就大比成就小了好。岂料那些苦心经营隆重推出的所谓“雄奇史诗”“鸿篇巨制”“扛鼎之作”经不住检验，纷纷落马，先后折足。以浮躁始，只能以浮躁终，尝试者与后继者再没有了十年磨一剑的雄心与锐气，于是改弦易辙，小儿女之态顿生。可是他们想过没有，珠峰上也曾经摔死过人，文学事业更需要挑战精神和苦行精神。在“小”里面讨生活，强自装出一副美满幸福的假象，又怎能逃脱得了历史的检验，后人的评价？沉溺于小，恶性发展如饮鸩止渴，待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天，悔之如何！

第二是为了媚俗。有一首歌唱得好，“你我皆凡人，生在人世间”，要想满足凡人们的成就感不太容易，因为他们每走一步都是被动的，下一步将还是被动的，他们只有危机感、不平衡感而没有成就感，“竖子不足与谋”，谈远大理想只能让他们倍感伤心，只好用“小”来贴近并感动他们。于是乎，许多文学版面变成了劝人心理平衡的小沙龙，撰稿人作为心理医生个个好样，可是，文坛上的那股蓬勃生气减少了，你越劝慰就越掩盖不住岁月的庸常，生活的无奈，环境的沉闷，人格的瘪平。“真的猛士，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”，为什么不刺痛他们，给凡人们一面镜子，照出他们人性中可怜、可悲、可卑甚至可恶的一面，让他们知耻近乎勇，猛醒，奋进？

第三，我想到了一些常见的电视画面。对着犯事的贪官，老上级痛苦地望着他，哭诉道：某某同志，党培养一名优秀的干部不容易啊！你说这电视剧咋就好这么演，该枪毙一个官员的时候不让人感到他死有余辜，死了好大快人心，而是总想着这哥们是个什么什么级，心疼得掉眼泪，好像中国很缺官似的。这就是了，官场反腐惩恶的魄力超级小，兴美政的力度贼小贼小，如小脚女人裹足不前，今年提出废除某条苛政，三十年后能沾点边就不错了。整天里狂叫着教育兴国，提高教师待遇，等到花飞花谢，师范生老去了一批又一批，可怜的人民教师还是苦不堪言。在此环境下，还能指望中国的啥会变大呢？也许以后再谈文学创作，不再是大小之辩，而是中国还有没有文学的问题了。整个文坛都附生在“小”的观念上，为“小”做辩护，那不是小，而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虚无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00年4月1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