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幕如同人生,知否?那刹那间意义的揭示,决不是儿童读物上的脑筋急转弯,而是大象无形,透人肺腑。
曾令我震撼而又感动过的那三两幕——
《千王之王》里有一场三女搏战,美貌女谍初恋(初恋是人名),依附于恶棍富豪法拉利,秀腿翻飞,将两位营救人质的女杰踢得四仰八叉,扑跌拌蒜。二女杰佩服初恋的武功,情不自禁一起问道:
“好功夫,小姐你哪里人哪?”
生死肉搏之际,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,他们的好奇心真有这么大吗?我想未必,反常之处往往别有寄托。
初恋小姐得意之极,为了表现女上海帮的伟大,她飘飘然摆了一个很酷的Pose,极潇洒地向后甩了一圈头发,大声回答道:
“上——海——!”
估计这上海妞是被幸福陶醉了,所以乐极生悲。初恋刚报出了户口所在地,就惨毙在二女的拳脚之下。影片冷峻了一把,原来“上海”二字竟成了初恋的催命符。
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,地域间的不平等尤甚。大城市难进,大城市里的人高人一等,所以某些市民一提到籍贯就昏了头,不知死活,仿佛只要是他是某地人就能够“生的伟大,死的光荣”似的。初恋给我们讲了一个很有趣的寓言故事。
与此相关,联想到了王小波的一部小说《红拂夜奔》,讲隋朝皇帝喜欢吃人肉,愿意作为“菜人”被蓄养起来的应征者络绎不绝,弄得洛阳城到处可见肥胖的圆滚滚的“菜人”。这些“菜人”统统不要命了,为了一睹洛阳城的繁华,哪怕第二天被宰吃也心甘情愿。
王小波的小说太奇幻了,一个不懂得中国实际的人肯定不知所云。
当年的一个女同事,每放暑假前就坐卧不宁,情绪激动,长吁短叹。为进一小城,十年谋划,母子分离。把小孩先送到城里交给她姐姐照顾了,自己却又进不去了,所托的主一个个只会收礼,不给办事,女同事奔波数年,劳而无获。
“你为什么非要进城呢?”
“小孩在那里。”
“把孩子接回家算了。”
“不行,开弓没有回头箭,钱花不少了,房子也买了,我还得接着奋斗。”
一次,我对她说:“我来给你讲一个菜人的故事吧。”她听了,却没有听明白。
“怎么没头没尾的?”她问。
“你就是尾呀。”
她这才想到了自己进城的事,气愤地说:“岂有此理,你这个故事太无聊了。”
更记得《雷洛传》:黑帮首领雷洛,早年缺少耐性,照顾义兄的儿子不善,弃恶从善后惨遭义侄的报复,被整得英雄气短,一家老小几尽丧命。
当雷洛气息奄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,已经掌握了他全家性命的小侄出现在他面前。有一个镜头特令我难忘──小侄恶狠狠地瞪视着病床上的雷洛,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,狂风暴雨般的怒吼:“一将成名万骨枯,我就是那一将!”
中国人的本性喜欢对号入座,但我却不知道应将自己摆在哪个位置上。我也曾自命不凡,自封为英雄、叛逆,对那些我认为是“压制青年发展”的师长大肆攻击,发泄不满,信誓旦旦地称谁若挡了我的道必将之摧毁而后快,某些人早就该让贤了。可惜,时光飞逝,转眼间我不再是翩翩少年,我多学少成,却又成为更新生代超越和瞄准的对象……
攻守之势异也。曾几何时,我余勇不再,我不再发布狂妄的征伐宣言,我开始慎用“超越”、“颠覆”等词汇,我开始逃避,逃避那些敏感而又永远说不清的扯淡问题,甚至多次预备了可耻的妥协。我一次又一次收回我说过的话,我对年轻人说,我不再贬低F4来刺激你们了,尽管我心里不喜欢;我不再攻击小超女了,尽管我曾经攻击过……
我开始胆怯,开始惊慌,越来越不敢面对小初中生眼中递过来的阴狠的目光——就是这些目光,一次又一次地削弱了我,让我陷于低调和卑俗。有时夜半醒来我大吃一惊:我的英雄性格呢?周郎安在否?
我开始世故,开始示好于人,甚至无原则地相逢一笑泯恩仇,当年骂座使气的灌夫现在成了一个骗吃骗喝的电视嘉宾。
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:我终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在世代更替的人流里,我又处在什么位置?因为少年时代的“独立宣言”,上一代人视我为叛逆;又因为对新潮的格格不入与鄙视,新一代人又将视我为霸道,何况人家早就喊出来了:“不与七十年代人交朋友!”新旧之间,到处都是我的冷遇,此真乃人世间之大悲痛也,吾将何去何从?
鲁迅曰:革命,革革命,革革革……
不要以为你自己总是最帅、最酷、最激进。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比你更猛、更悍、更决绝的激进分子在前面等你,在他们眼里,你也许只是一碟小菜。
我不期望象雷洛那样被后辈整得惨兮兮,也不向往雷洛小侄那种黑色的暴戾人生,也不安于命运分给我的灰色人生。一种风流吾甚爱之,乃是辉煌的金色的流光溢彩常变常新的——
人生。
2007年11月29日下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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